高原精灵:甘谷麻鞋
麻衣如雪,麻鞋轻足。麻,是从《诗经》里走来的植物,是诞生于高原的精灵。麻油油,被四野。2000年后,它依然挺立高原,承载着一种传承,一段记忆,一丝乡愁。
□新天水·天水日报记者 何喜田
甘谷县磐安镇南坡寺,被高原环抱的一片平缓山地,在玉米和自然林混交之间,生长着精灵一般的植物——大麻。
70多岁的靳关有是土生土长的南坡人,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,他种植大麻的时间已经有30多年。进入秋季,老人每天守候在地边看着施足了农家肥、生长茂盛的大麻,就像是看着自家的孩子在慢慢长大一样。他在等待着大麻成熟的那天。
大麻是制作麻鞋的基本材质,这种植物在没有污染的高海拔阴湿山地,会长得更加旺盛。三伏天后,进入成熟期的大麻,已经有了浓烈袭人的气味。这是远离自然的人所无法感知到的一种泥土之气。
南坡寺是甘谷县种植大麻的重要基地。每年9月,温暖而略微潮湿的季节之后,雨水就会持续不断地降临。雨,是大自然馈赠给这片土地的重要礼物。在村里,有很多人都依靠大麻维持生计。日积月累中,他们都成了种植大麻的高手。
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。大麻是一种时令性极强的植物,如果不及时收割,就会变老变脆。在暖暖的秋阳下收割大麻,是一件心神愉悦的事。靳关有只要看看大麻梢头的颜色,就能知道它的成熟度。他爱大麻,痴迷于种植和收割,也是因为大麻质地单纯,尤其是与酸碱的汗水形成美妙的平衡后,能够给予他一种心灵的慰藉。大麻在锋利的刀刃中缓缓倒下,然后被轻轻放置在略带干燥的地面。这样做,可以有效保护大麻的品质。割倒后的大麻,一捆一捆堆积在一起,它们的叶子被当场捋掉。裸露的青麻秆就像是一支支的枪,融入时间深处,被历练着,等待着焕发生机的第二春。
在村庄的阴凉处,有一个个小水坑,这些随地而成的脱胶池,当地人叫沤麻池,最小的大约10平方米。青涩的大麻和清澈的冷水相融合,会发生物理反应。7天之后,被脱掉胶质的大麻变得更为柔软。从沤麻池里捞上来的大麻,被放到空闲的土地上慢慢晾晒。如果秋阳充分的话,通常有六七天的时间就会晒好。日照越强,晒出的麻色度就越好。靳关有每天都要去地里查看、翻晒,他能透过光线看出麻的成色。
甘谷大麻种植历史悠久,已有2000多年的历史,是陇上大麻的主产区之一。这里所产的大青麻,纤维长,耐湿抗腐,韧性足。雨过天晴,靳关有站在廊檐下,将晒好的大麻剥皮,当地人把这道工序叫剥麻。剥麻是纯粹的手工活,这种源于自然的新鲜大麻,被誉为是一米阳光一米麻。剥好的长麻是纺麻线的最佳材料。
秋收之后的农闲时节,罗瑞娴在老屋的院子里开始忙碌了。这样的季节,不潮不燥,正是纺麻的最佳时间。罗瑞娴已年过60,年轻的时候,在母亲的影响下就开始学编麻鞋。如今,她的手艺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。宁静的老屋中,一根根长麻在纺车的旋转下慢慢变成了粗细不一的麻线,悠长而富于生机。纺车、拧车子、木锥,这些散发着淳朴之气的老物件,在岁月的流变中越发古朴,且历久弥新。手工纺线的过程繁复琐碎,又费体力,但在罗瑞娴眼里,这些操作都成为锤炼自身的美好过程。一根根麻线伴随着纺车的不断旋转,正在慢慢生成。在这个季节里,罗瑞娴要将大半年用的麻线都纺出来。纺线要有耐心和技巧,麻断了,需无缝对接,要不然会破了线条的品相。好在,罗瑞娴已经是熟能生巧。这种用手工拧绞出来的麻线,在纳底、缝帮时会更加随心,也更加耐久。
纺好的麻线,被一根根盘成捆编成辫。用细麻线钩织麻片,是制作麻鞋的另一道工序。千变万化,在罗瑞娴心里早已是滚瓜烂熟。疏密有致的麻片,朴素无奇,就像一张筛选时光的细网,过滤着乡民对美好生活的寄寓。
木案之上,在精巧的旋转中,惊人的一幕开始了。10圈后,麻绳缓缓变换成鞋底的模样,一个麻丝紧密的“千层底”出现了。用麻绳穿紧、固定鞋底,是制作麻鞋最后的环节。钩编出来的麻花辫鞋面、鞋耳、鼻梁,在一针一线中渐渐融合在一起。
就这样,大麻和阳光混合的味道里,一双麻鞋终于做成了。
麻鞋最远古的传说,是在伏羲时代。相传他发明网罟后,就结草为鞋,用于远行远征,这是甘谷麻鞋最早的雏形。巧合的是,在距离甘谷县城西南10公里的朱圉山脉之中,就有传说中伏羲的诞生地——古风台。有实物例证的麻鞋制作史至少可追溯到东汉以前,唐朝时,其制作技艺已趋于成熟,并在民间广为流传。到民国,达到极盛,名扬关中,远销川陕。
双顶端挂红穗的叫“慈母思亲”,寓意了蜀将姜维跟随诸葛亮远征时母亲思儿当归的情怀;一根弦的叫“单鞭救主”,源自唐代尉迟敬德以一支钢鞭救李世民于危难的故事;“虎目圆睁”包含了端午佳节时订婚女子赠心上爱人麻鞋,以示情深意长的习俗;八搭麻鞋,旁有八个耳绊,适于远行,云游僧道常穿。另外,还有偏帮子、牛鼻梁、齐帮底、三根弦、布包边等。诗意的名号,让麻鞋——这个高原的精灵,更富于玄幻色彩。仿佛为了一种印证,1959年在新疆吐鲁番发掘的阿斯塔那唐墓里,墓葬中出土的麻鞋,式样与今天的甘谷传统麻鞋极为相似。
20世纪20年代,于右任途经天水,感动于视野里茂盛的大麻,写下了“老农自矜产麻好,并谓麻鞋制作巧。闻客明日西南行,愿助轻足赴蜀道”的《麻鞋歌》。具有相似意味的是,当年吉鸿昌将军在天水举办国术大赛时,给参赛者还专门配发了麻鞋,供比赛穿用。但是今天的人们已经很难体会到麻的珍贵了。
革皮之良,莫贵于麻。这既是对麻的一种尊崇,也是对传统手工艺的致敬,更多的还是对大地恩情的回馈。